这是一本离经叛道的书。它不是歌颂山水田园的纯洁美好,也不是控诉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生态的破坏。在它的故事中,自然并不纯洁,而且也不和谐,有时甚至狰狞可怖,但正因如此,它才以另一种方式接近了事实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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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、文学研究者迪拉德(Annie Dillard)二十多岁时读到一本书,此书的作者百般思索“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”,迪拉德暗自好笑:这个人应该去学习荧光素酶的知识,而不是坐着干想。于是她决定自己写一本书,把自然科学融入到神学当中去。这就是《听客溪的朝圣》写作的缘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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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的主题并不新:通过观察自然,了解自然,来获得宗教体验。宗教体验并不等于宗教信仰。自古以来,人类就在追求一种超出正常意识的,痴迷或者忘我的体验。从唯物主义的角度说,这不过是大脑认知功能的暂时异常。但在传统文化中,这种体验常被认为是神明的启示,或者认知的开悟。
获得体验的途径多种多样,比如长时间运动,饮酒,致幻药物,观望自然也是其中之一。
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陶渊明《饮酒二十首 其五》
陶渊明通过普通的观察自然的活动,来获得一种超然的宗教般体验,在魏晋的美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来源:网络
与陶渊明不同的是,迪拉德观察自然使用的是现代人的视角,加入了现代科学知识,这使她的世界失去了“悠然见南山”的古典静穆之美,跳入了纷乱和狂野的现代世界。
迪拉德告诫我们,经典力学时代,我们认为宇宙的一切,都按照经典的牛顿三定律运行,规律、简洁、完美。但如今是量子力学时代,根据海森堡测不准原理,我们没办法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速度和位置。万物都是无常的,混乱和未知让人恐惧(顺便一提,这也是克苏鲁恐怖小说的思想根源之一)。
量子力学主持的这个世界充满了随机 ©Pixabay
迪拉德的眼中,大自然充满无厘头的混乱。造成的结果有二。
一是造物豪掷。生物繁衍的数量极其繁多,形态又千奇百怪,像是一场怪诞的狂欢节,不禁让人有荒唐之感。迪拉德几乎是用讲脱口秀的语气讲述,大自然表现出的丰富繁多,以人类的理性看来,这一切有多奢侈和可笑。
你决定复制一棵树……将复制的树干插到地里面,插到离中国一半的距离,因为你得做得相当大。假如复制品太小,你就无法处理那些纤细的、有三个面的针叶……那些树枝本身必须罩以“很多银白色、有边缘、长长地往外四散的鳞苞”。你松果的鳞苞是否“又细又扁,顶端圆圆,露出来的部分(闭合的松果)呈红褐色……”?
既然一棵树是如此复杂,那么:
你是上帝。你想要造一座森林,以盛载土壤、贮藏太阳能,并散发氧气。那干脆画下一堆化学元素,一亩绿色的,粘粘的东西,岂不更简单?
长叶松。植物的结构在进化中变得越来越复杂,一方面是提高了对某些环境比如干旱的抗性,另一方面也是跟其他生物竞争(内卷)的结果。©William D. Boyer, USDA Forest Service
最后迪拉德无奈地叹息,大自然的甲方实在太宽容了。
没有人会拿着一支蓝色的铅笔,高高在上看着进化,说:“哪,那边那个,简直荒谬,我可不要。”假如有种生物通过了,就批个“不予删除”。
二是天地不仁。万物繁衍众多,然而在物竞天择中,大部分都要死去:
你认为由林奇堡(Lynchburg)到丹维尔(Danville)的这一段铁路需要三个火车头。那是非常陡的坡,因此你花了极大的力气极多的钱,要厂家造了九千个火车头。
……车头遂撞上东西、相撞、出轨、跳动、阻塞、起火……屠杀过后剩下三个车头,而本来路上也就只能维持这么多。
……他们会说:用这种方法来经营铁路真是太可怕了。用这种方法来经营宇宙会比较好吗?
成群返回波士顿湾产卵的鲑鱼 © Thomas Quinn / USEPA Environmental-Protection-Agency
这些出生过剩的生命,大部分都要被吞噬或寄生,各种捕食者和寄生虫贪婪地折磨着众生,大自然充满了惨酷和血腥。对这悲惨的一幕,迪拉德的书写已经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味道,近乎黑色幽默了。
有关我们的婴孩在这世界上的同伴,我们无疑是给予了错误的观念。泰迪熊身上应该有小小的填充假熊虱,所有出售的婴儿围兜和咔啦咔啦作响的玩具,皆应饰以五彩的绿头苍蝇、蛆和螺旋蝇幼虫。我们付出什么样的魔鬼税?世界上非昆虫类的物种,其中有百分之多少是寄生虫呢?把细菌和滤过性病毒也算进去的话,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上,可不可能其中一半的生物都在逃避——或受创于一一另一半。
猫盟在和顺救助的小狍子,耳朵上叮着吸饱血的硕大蜱虫!©大锤
而这正是进化铸造出物种和适应的方式,天地为炉,万物为铜。让人不禁怀疑,人类拥有感情,为生灵涂炭的惨剧而悲伤,是不是一种天赋的不幸?
然而在另一方面,看到自然的真相的结果,并不全是悲哀绝望。迪拉德转述了一本关于视觉和空间认知的书,讲述了另一群看到真相的人的经历。
白内障病人可以通过手术复明以后,许多天生的盲人因此得见光明,面对突然出现的巨大繁复信息流,极之震撼。
拿了串葡萄给一个男孩子看,他大叫:“颜色很深,蓝色而且亮晶晶的……它不光滑,有一粒粒突起的东西,还有凹洞。”
你仔细看过一串葡萄吗?©Pixabay
有许多人对这个陌生世界感到畏缩,或者因为过多新信息的流入,开始产生邪念。但也有很多人接受了这个新世界,并开始欣赏它无穷无尽的奇妙。
一个二十岁的女孩,因为世界的光亮太炫目耀眼,把眼睛闭了两个礼拜。之后再度张开眼睛,认不得任何物件,可是,“现在她越将眼光投向周遭的每一样东西,越看得出脸上布满满意和惊异之情;她不断惊呼:‘喔,天哪!好美呀!’”
《听客溪的朝圣》不无惋惜地表示,我们已经再也无法看到盲人所看的东西了。我们的世界被理性和意义所阻隔,失去了婴儿伸手去捉月亮的天真。这类似于中国传统佛道思想里“言筌”的说法。筌是捕鱼的器具,语言的理性描述会像筌束缚鱼一样束缚思想。
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 ©巧巧
而放思想自由的方法,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宗教体验,追求不同于清醒意识的,忘我恍惚的状态。而这种状态可能会在饮酒时、跑步时,或者观望自然时突然降临。迪拉德记录了她在一个加油站望山看夕阳时,突然产生的情感悸动。
无论多么短暂,那棵西洋杉曾发出永恒的内在火光,常见的落日霞光曾奔过加油站旁的山头。……这就是了,这就是了,心中并升起一股越来越强烈的狂喜,赞美主,赞美大地。
于是,在“山气日夕佳”时,你就从静观自然中感知到了“此中有真意”,得到了那种如梦似幻的宗教体验。
甘孜州的山与晚霞 ©熊吉吉
有趣的是,迪拉德“悠然见南山”的那个地方叫“没有的地方”(Nowhere)。
而生物进化的纷繁和复杂,丰沃和残酷,本身也使这个世界充满惊喜,令人体会到奇迹的机会无处不在。
……你接住天恩,就好像一个人在瀑布底下用帽子接水。
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座无限高的楼梯底部,上面有个挥霍的神灵,一个又一个地将网球向下抛掷,永不停止,而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就是网球。
你很难说这是坏事还是好事,但这个狂野而残忍的世界已经这样儿了,造物豪掷,天地不仁,我们只能接受它,静静观赏。